在西安市友谊东路新兴翰园小区经营售水机三年，最终，刘先生无奈地选择了停水。然而，他手中100多个客户，平均每户1000元的储值卡余额短时间内却难以兑付。
随着《陕西省城镇供水价格管理办法实施细则》出台，明确了社区售水机用水为特种行业用水，从之前的非居民用水5.8元/吨涨至特种行业用水20.11元/吨，仅西安市就有千余名从业者、上万台售水机，他们遇到了行业发展十余年来最大的变数，经营成本直线上升。
涨价，还是退卡？摆在这些经营者面前的是一道两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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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价大涨，刘先生将自来水公司安装的水表卸掉
位于西安城西枣园西路的丰盛园小区约有3000户居民，社区便民售水机达六个品牌、八台机器。“这个行业竞争非常激烈，像丰盛园这里，几家品牌为了拉拢客户，大打价格战，已经是忽略了成本。”该小区一位经营售水机的人员说。
在小区内记者看到，一台售水机零售价4元/7.5升，紧挨着的其他品牌，零售价3元/7.5升。那边售水机办卡储存800元送400元，这边的售水机办卡储存860元送600元。
在小区的另一边，某品牌更是做起了促销活动，零售价1.5元一桶，办卡储值更是999元送1000元以及多个赠品，优惠后低至0.6元/7.5升。
“有时候厂家为了抢占市场，甚至赔钱赚吆喝。”一名从业者说，“由于经营售水机，八成以上的客户都属于预售型，即消费者先办储蓄卡，商家能够快速回笼资金，然后去其他小区继续铺点抢占市场。”
采访中，多名从业者表示，售水机行业资金链非常脆弱。“几乎就是低价促销，回笼资金，购置设备去下个小区安装，然后继续低价促销，回笼资金，依次循环。”一名从业者说，“这种模式下，资金链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导致经营者跑路的风险，最终造成消费者手中拿着大额储值卡却无水可买。”
“能接水了吗？”
“暂时接不了，物业把我们的水给断了，还在和自来水公司谈判。”
6月16日上午，在西安市友谊东路新兴翰园小区，几位业主围住了该处售水机经营者刘先生，他们有人手中的水卡储值达1200余元。然而小区门外的售水机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错误代码E04表示机器故障，该机器没有供水。
售水机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错误代码E04，表示机器故障
“售水机断水已经第三天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真担心经营者突然跑路。”一名业主说，这几天只能先烧自来水喝，或者购买桶装纯净水。
“自从小区有了售水机，我就充了1000元，办了储值卡。当时的活动是充1000送1000元。这用了有两年了，几乎每天一桶水，下楼遛弯就顺便把水接了，还挺方便。这种售水机的水确实比家里自来水烧开要好喝一些。现在卡里还有1000多元。”在丰盛园小区内，一位业主告诉记者，“我不担心涨价，但要是售水机的经营者跑路了，我这卡里的钱找谁退呢？”
据售水点经营者刘先生解释，他在该小区经营售水机3年了。之前一直以5.8元/吨的非居民用水价格，由小区物业提供水源。“一周前，自来水公司在售水机的供水管道上安装了特种行业用水的水表，每吨水按照20.11元收费。售水机以自来水为原料，水费成本直线上涨，但如果还按照之前给业主售水的价格，我就赔钱了。”刘先生说，后来，他就把自来水公司的水表卸了，换回了物业的水表。但这一举动被自来水公司发现，甚至连累物业因私自对外售水而被处罚。
6月13日，自来水公司向该小区物业下发违章用水通知书，明确表示，希望物业配合自来水公司要求小区内售水机安装水表，并按照特种行业用水标准收费。
无独有偶，经营海尔集团旗下日日顺售水机的郑先生，在西安总共铺设100余台售水机。“我们的价格模式是298元包年无限供应。这是公司响应‘百县千镇万村健康饮水工程’，基本已经是保本经营的临界点了。”郑先生说。然而10天前，他所经营的多处售水机被自来水公司安装了特种行业用水的水表。无奈中，他选择断水……
“如果想恢复供水，必须按照特种行业用水20.11元/吨交费。”多位断水的经营者说，“成本从以前的非居民用水5.8元，变成了现在特行用水20.11元，涨了近三倍。如果还按照以前的售价售水，我们制净水卖得越多赔得也就越多。”
一些经营者拒绝按照20.11元/吨的价格交费，无奈断水
在朝阳门外电业新村南院经营售水机的马先生，去年才花费近3万元更新了售水机，今年就面临整个行业的大“地震”——他们被纳入特种用水行业。马先生心一横，直接在售水机贴上了两封通知。
电业新村南院一售水机上贴上了告知书，经营者称打算涨价
第一封是自来水公司发给物业的提醒函，大意为：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属于特种行业用水，物业应联系自来水公司为售水机安装水表，并按照相应特种行业用水价格交纳水费。
第二封为经营者的告广大用户书，大意为：自来水突然涨价，成本剧增，作为经营者，十分困难。目前行业正在和政府有关部门沟通。售水机价格一直远低于桶装水和瓶装水，且不同于特行内比如洗浴、足浴、滑雪、高尔夫球场等高端消费行业。对自来水公司强行按照特行用水收费，表示遗憾和不认同。
“先把这贴上，即便以后真的要涨价，或者无力经营，至少让小区住户清楚问题的源头在哪儿。”马先生说，他们曾私下问过许多业主关于售水涨价的看法。“广大业主对涨价都比较敏感，尤其是他们都是因为售水机价格便宜才办了储值卡，如果涨价幅度较大可能会出现大面积退卡。”马先生说。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采访了天天一泉的西安地区负责人刘先生，他表示，天天一泉在西安的市场份额约在50%，据粗略统计，目前全西安市各品牌用户储值卡余额约为2亿元。如果出现大量退卡，会给这个行业造成严重打击，不单单是上千从业者的就业问题，更有可能引发一些商家跑路，导致用户储值卡打了水漂。
6月7日，在西安北二环湖畔嘉园小区经营售水机的仲女士向物业支付了上半年的水费。两台机器共使用309吨水，共计6200余元。“这么多，我一下子就懵了。物业给我的解释是，自来水公司要求他们按照特种行业用水的价格标准收取售水机的水费，每吨20.11元。”仲女士说。她留有去年下半年的收费收据，两台机子共用水300多吨，当时物业每吨水按照5元收取费用，共计1185元。
突然上涨了近三倍，让她有点难以接受。“之前按照非居民用水收费，经营好的话，每台机子一个月也就挣个不到一千元，现在水费上涨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价格制水售水，我就得赔钱。”仲女士说。
仲女士的家就在这个小区。涨价？邻居会戳她的脊梁骨。退卡？可收取的预售款大部分都被她用来投资在这个行业上——又购置了四台机子，铺在了其他四个小区里。转让？看似是她唯一的出路，可谁会接手已经没有利润空间甚至赔钱的买卖呢？
“运营一台售水机每月的成本大致在3000元左右，其中包括水费、电费、场地费、滤芯等耗材更换费、每年两次的水质检测费、人工费等。”从业者张女士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其中包含人工30%、耗材30%、水费10%、物业电费市场推广等10%、机器折旧15%，利润在5%左右，这是按照水费6元一吨算的。如果水费变成了20.11元，仅自来水费就要占经营成本的30%左右。再加上其他费用，只剩下赔钱了。”
一家品牌售水机厂家给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介绍说，按照每月用水100吨计算，水质较好的情况下，售水机耗材费用大致如下：
前四滤芯一组300元，100吨水更换；RO膜一组900元，200吨水更换；矿化活化滤芯500元，1200吨水更换；KDF滤芯4900元，2400吨水更换；口感滤芯100元，300吨更换；安保滤芯50元，200吨水更换；隔膜增加泵两个，单价600元，2400吨水更换；灌装泵180元，1200吨水更换；臭氧发生器350元，1200吨水更换；杀菌灯300元，1200吨水更换；售水机舱门190元，1200吨水更换；废水比例调节阀190元，1200吨水更换；冬季浴霸灯2个，一个100元，1200吨水更换。
此外，还包括水质报告2400元一次，每年两次。按此计算，每吨水的耗材费约16.21元。按照一吨水能出40桶（7.5L）纯净水计算，每桶水耗材成本为0.4元。如果变为特种行业用水，水价为20.11元/吨，一桶纯净水的水费（原材料）就是0.5元。“经营成本中耗材和水费占了40%，而目前仅这两项就已经接近1元。按照售水机办卡活动优惠下来，一桶纯净水的售价约在0.8元至1.5元，我们完全是赔钱的。”一名经营者对记者说。
自2023年2月起，社区售水机从业者们多次前往西安市相关部门反映诉求。
“目前，特种用水行业包括了洗车、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高尔夫、洗浴、足浴、滑雪场，却不含游泳、水上乐园等消耗大量水资源的行业，这让人十分不解，社区售水机是制造纯净水，供社区居民喝，应该属于微利的民生行业。”一些从业者认为社区售水机不应当属于特种用水行业。
“原材料价格涨了近三倍，对任何一个行业都属于重大不利因素。但这个政策的实施没有给从业者和市场缓冲。目前全市从业者千余人，使用售水机的居民估计有上百万户，难以适应新政策如此迅速落地。”一名从业者说，目前全西安市各个小区集中给售水机更换特种行业用水水表，不按20.11元/吨交费就断水的做法有些简单粗暴。一些从业者表示，希望有一个政策落地的缓冲期，让他们有时间消化掉居民储值卡内的余额。
“社区售水机过去使用老技术，确实存在浪费水资源的问题，但现在随着科技进步、工艺升级，一些品牌的售水机已经可以做到微废水，大大减少了对水资源的浪费。”有从业者认为，政府部门在制定政策时，应该引导鼓励厂家和从业者，规范售水机行业健康发展。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了解到，6月19日，一些售水机从业者再次与西安市发改委、西安市水务局等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进行座谈，座谈会一直谈到了6月20日凌晨4时。
“已经协商了20余次，但一直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一位参加此次座谈会的从业者说，“但各个小区已经开始强行装表，按照特种行业用水收费，我们从业者只能断水。目前已经有19个小区的售水机断水了。”
“如果协商无果的话，那就只能涨价了。”众多从业者说。
近日，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随机采访了十余位来自不同小区的业主。他们对售水机恐将涨价一事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是因为政策调整导致原料上涨，我们还是比较理解经营者涨价的。”11人认为，涨价幅度在每桶（7.5L）0.2元是可以接受的。8人表示，如果涨价每桶超过0.5元，他们可能会退卡，选择购买桶装水或给家里安装净水设备。此外，还有3人认为不应该涨价。“我当初办水卡，就是因为便宜实惠。如果涨价了，那么商家是不是属于违约？应该给我退卡。”其中一位不接受涨价的市民说。采访中不少人表示，售水机一桶优惠下来的价格在1.2元至1.8元不等，涨价不应该超过原价格的10%。
在新兴翰园小区内，业主张师傅称，他更关心的是政府职能部门能规范行业发展。“比如强制要求售水机必须按期消毒、按期更换滤芯，从而保证居民健康饮水。”他说，“要有政府部门的监管而非仅靠行业自律。”
“政府如果觉得售水机对水资源浪费，完全可以强制要求相关产业进行技术升级。”城东某大型社区的廖先生说，“老百姓对健康饮食是有需求的。”
据之前媒体报道，社区售水机每生产1吨纯净水需要产生2吨“废水”，这些“废水”被直接排进了污水井或小区花园，造成了极大的水资源浪费。
对于水资源的浪费，多位售水机的从业者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早期的售水机，因为技术落后等原因，净废水比例一般在3：7,即三成净水七成废水。但这废水并没有浪费，一些小区物业会用来浇花或者拖地等。”他们说，“随着技术更新、工艺进步，很多售水机已经能做到净废水比1:1，甚至微废水处理技术，净废水比能达到7：3，不能用老眼光认为这个行业是高资源消耗行业。”
“2021年国家发改委出台《城镇供水价格管理办法》，其中第一条就明确表示，制定本办法是为规范城镇供水价格管理，保障供水、用水双方的合法权益，促进城镇供水事业发展，节约和保护水资源。”西安市水务局相关工作人员解释称，“其中就用水种类进行分类，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被归为特种用水行业。”
2022年陕西省发改委出台《陕西省城镇供水价格管理办法实施细则》，同样把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归为特种用水行业。之后西安市发改委向西安市水务局、西安水务（集团）有限公司发文《关于西安市城区公共管网供水价格有关事项的通知》，明确特种用水行业包含了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特种行业用水价格为20.11元/吨。
至此，以自来水为原料加工为净化水的社区售水机，水费从之前的非居民用水5.8元/吨，涨至20.11元/吨。
“此外，售水机行业发展了十余年，存在售水机未向水务局备案登记，直接从小区物业取水，甚至使用居民用水的乱象，不但不利于政府对水资源分配的掌握，而且物业违规销售自来水也影响了自来水公司水费收取。”西安市水务局相关工作人员称，“此次给售水机增加水表也是对全市售水机的一次大摸底。”
针对当前售水机从业者多次向相关部门反映，一些小区因为售水机添加水表，水费按照20.11元收费后售水机停水，住户担心手中的储值卡打水漂等问题，该工作人员称，西安市信访局、发改委、住建局、水务局、商务局、市场监督管理局、金融工作局、水务集团等部门正在积极协调处理中。
据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了解，西安市发改委曾致陕西省发改委《关于明确小区售水机用户分类的请示》，今年3月22日，省发改委回函称：按照国家发展改革委、住房城乡建设部印发的《城镇供水价格管理办法》(2021年第46号令)有关规定，经函请省住房城乡建设厅，明确小区售水机所售饮用水和以自来水为原料生产瓶装饮用水属于“以自来水为原料的纯净水生产”。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师赵良善认为：商家通过预售方式销售净水，业主交纳费用并办理预售卡，双方建立了买卖合同关系，商家应当按照约定给业主提供预售价格对应的服务。商家在利用预售规避自身风险、谋取利益、获取资金的同时，就应当预知政策、市场等影响合同履约、价款的因素。
赵良善说，如果商家擅自推翻原来的预售价，不按约履行买卖合同，根据《民法典》规定，当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和义务或者履行合同义务不符合约定，给对方造成损失的，应当赔偿损失。业主有权要求商家继续履行，如商家不能按期履行的，业主有权解除合同并且要求商家赔偿损失。
赵良善介绍，目前，预售比较普遍，是通过预付款、定金等订立合同的一种方式，只要合同内容不违反法律强制性规定，法律并不做过多约束。例如，关于商品房预售，就必须满足特定条件，否则合同无效。
赵良善提醒，通过预售等方式订立合同，可能涉及以下风险：其一，商家是否具备履约能力。其二，商家是否是以预售等方式吸收资金，但实际是非法占有目的，后续商家跑路，所付资金将面临难以追回风险。其三，用户维权风险，消费者缺乏维权意识，办理预售卡过程中仅保留一张卡，后续无论是被告的确定，还是证据提供将会遇到难题。其四，损失难以明确风险，这类预售卡买卖合同，即使商家提供合同，大部分都是格式合同，很少涉及自身义务，更不会约定违约金，在商家违约时，消费者将难以追究商家的责任。
北京天达共和(西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张兴茂律师认为，由于售水机用水从之前的5.8元/吨变成了20.11元/吨，属于明显的政策性成本增长。“本着合同公平原则，厂家或经营者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涨价，同时也授予了消费者无责任退卡的权利。”张兴茂说，但是预售制存在很大风险，市民退卡，从业者不一定有那么多流动资金给市民退。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健康饮水越来越重视，社区售水机出现了巨大的市场需求。用许多从业者的看法讲，这个行业野蛮发展了十多年，产品质量参差不齐。一些从业者为了谋求更高利益，不按时更换滤芯，不定期维护，不清洁消毒，有的还被媒体曝过光，甚至低价促销，大量收取小区居民预售款卷钱跑路的情况也有发生。
当下，在国家下大力气治理高耗能、高污染、高浪费问题，强制性产业升级的大背景下，社区售水机也到了该约束起来的时候。建议相关部门，能否对售水机的安全饮水定期监管随时抽检？能否对普遍存在动辄上千元的预售卡进行监管？能否对售水机浪费水资源的问题进行规范约束？
原材料水涨价近3倍，价格负担最终很可能还是落到消费者头上。“我今天打的水到底健康吗？”“我家楼下的售水机会跑路吗？”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关于售水机，外地一些城市已经出台了相关管理办法。记者从北京市水务局了解到，出于种种考虑，当地并未将社区售水机纳入特种行业用水，仍按照非居民用水价格收费。同时根据《北京市节约用水管理办法》及《北京市现场制、售饮用水卫生管理办法》对售水机行业进行规范，其中就准入条件、排废水回收、日常消杀、清洗保养、滤芯更换、水质定期检查等多方面都有硬性要求。这些，都值得借鉴。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谢涛 文/图 编辑 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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