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一周仗子都在隐隐的害怕中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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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下午她留下来给绘画社当模特,回家的时候就晚了点。这D町女校几乎是在山底下的,周边的公路即便有路灯的照亮也还是很暗。她小心地沿着靠居民楼的地方走,警惕着身后的情况——然后,她就再次看到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了。那人这回带了个黑色礼帽,遮盖自己显目的金色头发。那个男人和上次一样远远地跟着她。这条公路的尽头是公交车站,大概还有一百五十米。
仗子双手都垂在身前,拎着自己的书包,她在脑海里过着学过的散打的招式,想着过会如果实在要有正面冲突,她要先从哪里下手。她的喘气声加重,心跳频率加快,步频也提高了,往常需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现在不过两分钟就结束了。她前脚刚迈入车站的范围,后脚就调转了方向,把身体侧了过来,向那黑衣男人的反向瞪过去——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后来她便不敢留校很晚,每次都缠着由花子一起回家。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的目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口中的“乔瑟夫先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详的预感总让仗子念起乔瑟夫这个名字时,心里忐忑不安。
周六终于来了,她们准时来到了电影院门口。虽然说是4月确实是夏天,但严格来说还是春夏之交的日子,有时会在晚上离奇地寒冷。今天就是这样,樱花树叶都瑟缩着更细了。由花子穿着只穿着一件短袖薄棉上衣,露脐装,然后是中长款的百褶裙,仗子都替她冷。然后男生们到了。电影票买的座位是由花子和康一相邻,在仗子和露伴的后一排。他们整体坐在电影院的后方。
露伴一开始只是满口答应下康一一起看电影,等到他知道他们是要去看《诺丁山》的时候,立马后悔了。可是他一只脚早已上了贼船,哪有轻轻松松临阵脱逃的道理?更何况,其实,想到仗子也要去,他就……
露伴对自己说,算是再为好友牺牲一次罢了。
观众陆续就坐,放映厅里全暗下来,大荧幕上亮起来,开始滚动电影公司的logo动画。音乐流动起来,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突然,由花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仗子闻声转过头,看见康一正将自己身上的夹克脱下来递给由花子,她正要松一口气,拉远了视线,她看见更后排深深的黑暗中有一抹熟悉的金色。
露伴看见仗子转过头,她原先微笑上扬的嘴角忽然下坠,他的心一紧,正打算也转过头去,忽然感觉左手手臂一重,是仗子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然后仗子咬住了她自己的下唇,眸子里闪动着银灰色的暗淡的光。他顺着仗子的眼神看过去,是座位最后一排的一个带着帽子的男性,那男的正在专心地看这电影。
《诺丁山》的开始,是一遍遍地从各个角度来展现女主角的美丽容颜,伴随着赞颂“她”的歌曲……露伴拉住仗子的手,让她的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大荧幕的白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她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
“你认识那个人?”露伴低声问她。
仗子摇头,她抬眼对视露伴,皱着眉头,又忍不住要转头去看后面那人,被露伴迅速拉了回来:“我感觉你在害怕他。你这样明显地转头看他,要是打草惊蛇了该怎么办?”
仗子于是扭头看向大荧幕。她刚刚心神慌乱,没想到那个人都能跟她到这里,如果是这样,那个人岂不是能够掌握自己的所有行踪?他会不会也对自己的家人、朋友的生活也有所监视?他究竟想干什么?仗子不自觉地又咬紧了下唇——她只要遇到了害怕的事,就会这样。
滴滴,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露伴。
“方便和我说说吗?”
仗子便一五一十地和露伴发信息说了。
这一周以来的怪事,被说给别人听后,仗子好受了一些,她发完信息,瘫在座椅上,无神地看着大荧幕上的主角正亲到了一起。她的心隐隐作痛,冥冥中,她感觉到那个男人和他口中的乔瑟夫先生,和自己那个远在美国的生父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算什么?仗子遇到跟踪狂了?露伴看完短信,坐直了起来。
“等会电影散场,我会陪着你到家,”露伴发给仗子,“这件事,你和你的家人说过吗?或者,和由花子说过吗?”
“谢谢,”仗子回复,“没有。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电影散场后,已经是十点。商业区还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的,在车站的时候,人随着车一波一波地散去,这边渐渐地也冷清下来。小镇就是这样。凉凉的夜,薄薄的人。由花子的班车还是来得早一些,她临走前要脱下身上的康一的外套,被康一拒绝,男孩说:“晚上这么冷,你就先披着,下周一放学,我骑车到女高门口等你,你那时再还给我吧。”
而除了康一外的两个人都很紧张。那个男人没有在视线里,至少现在是这样。凉凉的风中,班车迟迟未到。仗子悄悄牵着露伴的长袖衬衫的衣角,头向另一侧扭去。
“她今天好安静。”康一对着露伴做嘴型。
露伴只能给他无奈的笑容,然后继续观察着另一侧的人群。
那个戴帽子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下了班车,露伴提出要先送仗子回家,两人就这么并肩走在坂道上。两侧的樱树开着隐约的粉花,叶片没有白天的饱满,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颤抖。起初两人沉默着走路。
“对了,关于我拜托你的事,你现在有什么别的想法吗?”露伴忽然道。他垂头看着依在自己右臂的仗子。
“什么事情?”仗子显然被问懵了,瞪着大眼睛疑惑道。
“帮我想想漫画的剧情。”
“哦,嗯……我现在哪有心情想这个嘛!现在也不是想漫画的时候啊!”
露伴揽住仗子的左臂,低声道:“我们自然地聊聊天,让那人看到了,就会知道你‘名花有主’了,不是吗?”仗子忙掐了露伴一把,甩开露伴的手。
“你在说什么呀!”她低声嗔怒道。
这下反而是露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后知后觉了自己刚刚的话的味道,但他仍道:“假装一下而已,再说了,这不是很有道理吗?”
仗子嘟着嘴扭过头,看了眼坂道两边的景致,有一排樱树,有一些摆的很整齐的鹅卵石。她眸子一转,一下子贴在了露伴身侧。
“说起来,还真有一个蛮有意思的怪谈,”仗子道,“你知道主街上那个怪石吗?那个特别大的三角形的石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路边,逐渐成为我们这边一个著名景点的那个。”露伴点点头,这个他知道,这个岩石是他去S市后莫名出现在小镇上的,因为实在很奇怪,所以还上了S市的新闻。D町能上S市的新闻版面,最多不过因为台风或者有杀人犯,那次是因为一个奇怪的石头,这就让露伴记忆很深。他假期回来的时候,会到那个石头那里去看看。
“你有什么看法?”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三角形的石头上好像长了五官一样的。就在那岩石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有平行的两个椭圆形突起。初中的时候,放了学我会路过块石头那边,从它的左边走向右边,就总感觉那两个突起的石头在轻轻滚动,随着我走一样的。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拿着手电筒去照了照那两个突起,然后——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我看见,它们瞬间向下滚动起来,就像被人用强光闪了眼睛,人会下意识地闭眼遮挡一样的。当我把手电关上的时候,它们慢慢地又滚了上去……”
“真的假的。”
仗子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盯着露伴,然后忽然笑出声来,拍了拍露伴的右肩,“逗你玩的!哈哈~我哪有那么无聊……”仗子道,“不过说真的,那块石头的三分之一处上真的有两个突起,椭圆形,稍稍有点大小不对称,好像两个眼珠子。加上那岩石上本来就有些裂痕,在那两个突起下面五公分就有一个横长的,看上去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孩子们都觉得它长了一张人脸。还有还有,那个‘它在目送我’的感觉,也被人经常提起哦……”
“这应该是一种错觉。就像有些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的人,会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盯着他们一样。这只不过是那个‘像眼珠’的东西的布局结构,引导人们产生了视觉错觉罢了。那个岩石很大,你说的那个有突起的面又格外平坦,这样会加深这种错觉效应。”露伴早先自己去看那块岩石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点,不过当时他不以为然。
“欸,原来是这样吗?”仗子道,“不愧是美术生啊,露伴前辈。”
然后,仗子转过身,低下头,轻声道:“如果真是有一个人被困在了岩石里面,他的面部看样子也已经扭曲变形,和岩石的纹路混在一起,难以完全分辨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家里地板上的瓷砖上的斑纹很像一个个扭曲或者残缺的人脸,感觉就像有一些游荡的灵魂,无辜地被束缚在了永恒的泥土或者岩石中,定格在了他们最痛苦的时刻……这是不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呀?”
“最痛苦的时刻?或者说,最真实的时候。灵魂在不注意的时候,被束缚了起来,被保存下来的,是它最鲜活的动态的一面……”露伴心里想,当听到仗子说游荡的灵魂被束缚在瓷砖里的时候,让他一下子想到囚犯被关在监狱里的样子。比如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囚犯,连警察都看不住他。他屡次从监狱里逃了出来,甚至有本事逃过死刑。他游荡在社会上继续作凶作恶,最后被封印在了瓷砖或者岩石里,以一种很狼狈的形态。被人踩踏或者像看猎奇的事物一样观赏。
“嗯,确实。”露伴点头。
露伴越想越激动,没错,他需要创作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会给主角一个下马威——或者第一次展现才能的机会,故事就这么从平淡变得诡谲起来……就是这样!露伴下意识地想要拥抱什么,于是他微微伸起在仗子身后的手,就像在庆祝一样,伸到一半,他隐约感觉到要触碰到杖子时,他又放下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们走到一个独栋,门边有个“东方良平”的牌子。正门和围墙门中间的地方有一片种着青草和野花的小空地,白色的小雏菊在风中摇摆。
“到了,”仗子说,“谢谢你。再见露伴前辈。”仗子朝露伴挥了挥手,向正门走去。
“嗯唔,那个……”露伴道。
“嗯?”仗子半侧过身,看着有所欲言的露伴。
屋子正门口亮着一盏小灯从她背后发出温和的暖黄色的光,勾勒着她的曲线,D町深紫蓝色的天光像被浓缩在了她双眸中的一盏咖啡,流动着暗香。就像那天在公交车上,露伴在后座看着仗子的侧脸时那样,他们沉默了一会,露伴道:“不用谢,以后要是你还需要我……就给我发短信。”
仗子莞尔一笑,轻轻点头,转身进屋。
露伴沿原路向回走,心里又麻又乱,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思绪。只是他在回家路上会路过那个奇妙的岩石,一个用手电筒去照照看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跳来跳去。
没错,来到那块到他的胸口那么高的岩石面前,他拿出诺基亚,找到手电筒模式,打开之后,对准了那两个突起。
强烈的白光在一瞬间的闪烁,会给人眨眼的错觉,和闭眼的下意识,露伴等待着那一片眼底的强光后效褪去,仔细去看强光下,那两个突起的反应。
似乎,还是突立在那里,没有半点变化。
“呃,我是傻子吗?……”露伴心想,把手电筒关了起来。
按下关闭键只要一瞬间,而睁大双眼时,眼皮的上扬也是一刹那的事。远处路灯的微光下,露伴的心猛得一跳——似乎,他是看到那两个突起像人掀起眼皮那样滚动了一瞬,向上,轻轻一转,然后收敛了自己的眼皮。露伴凑近两个突起的上部,他的身子倾向它们,仔细看,月光下,两道白色的摩擦痕瑟缩在突起上部和岩石面部衔接的部位,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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